1、一个真认识自己的人,就没法不谦虚。谦虚使人的心缩小,像一个小石卵,虽然小,而极结实。结实才能诚实。

2、他的声音始终是那么低而有力,每个字都是控制住了的疯狂。

3、你们的糊涂使你们疯狂,你们只知道你们是最优秀的,理当作主人的民族,而不晓得没有任何一个民族甘心作你们的奴隶。中国的抗战就是要打明白了你们,教你们明白你们並不是主人的民族,而世界的和平是必定仗著民族的平等与自由的!

4、一朵花,长在树上,才有它的美丽;拿到人的手里就算完了。

5、雪白的葱白正拌炒着肥嫩的羊肉;一碗酒,四两肉,有两三毛钱就可以混个醉饱。高粱红的河蟹,用席篓装着,沿街叫卖,而会享受的人们会到正阳楼去用小小的木锤,轻轻敲裂那毛茸茸的蟹脚。

6、一个人慌了的时候,最容易只沿着一条路去思索。瑞丰慌了。他不想别的,而只往坏处与可怕的地方想。

7、无事乱飞是苍蝇的工作,而乱飞是早晚会碰到一只死老鼠或一堆牛粪的。冠先生是个很体面的苍蝇。

8、她的眼看不清谁丑谁俊,她的心也不辨贫富老幼;她以为一切苦人都可怜可爱,都需要他们老夫妇的帮忙。

9、在表面上,她使媚眼,她歌唱,她开玩笑,而暗地里她却以泪洗面°没有父母,没有兄弟姊妹亲戚;睁开眼,世界是个空的。在空的世界中,她需向任何人都微笑,都飞眼,为的是赚两顿饭吃。

10、五分钟的热气能使任何人登时成为英雄,真正的英雄却是无论受多么久、多么大的困苦,而仍旧毫无悔意或灰心的人。

11、当一个文化熟到了稀烂的时候,人们会麻木不仁地把惊魂夺魄的事情与刺激放到一旁。而专注到吃喝拉撒的小节目中去。

12、天上已有了星,很小很远,在那还未尽失去蓝色的天上极轻微的眨着眼。

13、他没有野心,不会胡思乱想,他像一条小鱼,只要有清水与绿藻便高兴的游泳,不管那是一座小湖,还是一口磁缸子。

14、越是这样无可捉摸,她越感到一种可爱的苦痛。她会用幻想去补充她所缺乏的事实,而把仲石的身世、性格、能力等等都填满,把他製造成个最理想的青年。

15、这时候,瑞全在屋里兴奋得不住地打嗝,仿佛被食物噎住了似的。想想这个,想想那个,他的思想像走马灯似的,随来随去,没法集中。他恨不能一步跳出城去,加入军队去作战。期待是最使人心焦的事,他的心已飞到想象的境界,而身子还在自己的屋里,他不知如何处置自己。

16、对于处世做人,他不大知道其中的绝对的是与非,而只凭感情去瞎碰。谁是他的朋友,谁就“是”;谁不是他的朋友,谁就“不是”!

17、饥与寒是世界上最大的事,因为它们的后面紧随着死亡。

18、死亡,在亡国的时候,是最容易碰到的事。钱家的悲惨景象,由眼中进入大家的心中;在心中,他们回味到自己的安全。生活在丧失了主权的土地上,死是他们的近邻!

19、对比他地位高的人,他把人家的屁也当成暗示;对比他低下的人,暗示便等于屁。

20、他现在才看清楚:对哥哥是可以无话不说的,对太太就不能不有时候闭上嘴。

21、仇的另一端是爱,它们的两端是可以折回来碰到一处,成为一个圆圈的。

22、老书对他毫无用处。不单没有用处,他以为自己许多的观念与行动还全都多少受了老书的恶影响,使他遇到事不敢说黑就是黑,白就是白,而老是那么因循徘徊,像老书那样的字不十分黑,纸不完全白。

23、你须把受委屈当做生活,而从委屈中咂摸出一点甜味来,好使你还肯活下去。

24、一个被捉进笼中的小鸟,尽管立志不再啼唱,又有什么用处呢?

25、对于比冠晓荷地位高的人,他连人家放的一个屁都当做暗示,对于比他地位低的,他们的暗示等于放屁。

26、一朵花,长在树上,才有它的美丽;拿到人的手里就算完了。北平城也是这样,它顶美,可是若被敌人占据了,它便是被折下来的花!

27、太平年月,他有花草,有诗歌,有茶酒;亡了国,他有牺牲与风骨;他很满意自己的遭遇。他看清他的前面是监牢,毒刑,与死亡,而毫无恐惧与不安。他只盼望长子不被捕,那么他的老妻和儿媳妇便有了依靠,不至于马上受最大的耻辱与困苦。他不想和老妻诀别,他想她应该了解他;她受苦一世,并无怨言;他殉难,想必她也能明白他的死的价值。

28、他几乎有点自愧是北平人了。他有点知识,爱清洁,可是,他看出来,他缺乏着乡民的纯朴,力量,与从土地中生长出来的智慧。有许多事,乡民知道,乡民能作,而他不懂,不能作。它的知识,文雅清洁,倒好像是些可有可无的装饰;乡民才是真的抓住了生命,一天到晚,从春至冬,忙着作那与生命密切相关的事情;而且到时候,他们敢去拼命——尽管他们的皮肤是黑的,他们的血可是或者比他的更热更红一点儿。

29、今天,他可是怕听这个管辖着全校的人的行动的铃声,像一个受死刑的囚犯怕那绑赴。刑场的号声或鼓声似的。

30、一个亡了国的人去安慰另一个亡了国的人,等于屠场中的两头牛相对哀鸣。

31、文化是文化,文化里含有许多不必要的繁文缛节,不必由他去维持,也不必由他破坏。

32、地道的中国人,带着他的诗歌,礼义,图画,道德,是会为一个信念而杀身成仁的。

33、读书,对于他,并不简单的只是消遣,而是一种心灵的运动与培养。他永远不抱着书是书,他是他的态度去接近书籍。而是想把书籍变成一种汁液,吸收到他身上去,荣养自己。他不求显达,不求富贵,书并不是他的干禄的工具。他是为了读书而读书。读了书,他才会更明白,更开阔,更多一些精神上的生活,他极怕因为没有书读,而使自己“贫血”。

34、他的脸上浮起点笑意,像春风吹化了的冰似的,渐渐的由冰硬而露出点水汪汪的意思来。

35、人的行动和在舞台上的差不多,丢了一板,便全盘错乱了。

36、人一灰心便只看到别人的错处,而不看到自己的消沉堕落!

37、到什么时候都不许灰心!人一灰便只看到别人的错处,而不看自己的消沉堕落!

38、咱们没法子把北平的一百万人都搬了走,总得有留下的。我们这走不开的老弱残兵也得有勇气,差不多和你们能走开的一样。你们是迎着炮弹往前走,我们是等着锁镣加到身上而不能失节!

39、他一辈子做梦也没梦到,自己会因为国事军事而受刑;今天,受到这样的对待,他感到极大的痛苦,可是在痛苦之中也感到忽然来到的光荣。他咬上了牙,准备忍受更多的痛苦,为的是多得到一些光荣。

40、只有瑞宣,不知从何处学来的,或者学也不见就学得到,老是那么温雅自然。同他的祖父,父亲一样,他作事非常的认真。但是,在认真中——这就与他的老人们不同了——他还很自然,不露出剑拔弩张的样子。

41、在她面前,他觉得他是荷塘里伏在睡莲的小圆叶上的一个翠绿的嫩蛙。他的周围全是香,美,与温柔!

42、行人都立住了,没有什么要事的便跟在后面与两旁。北平人是爱看热闹的。只要眼睛有东西可看,他们便看,跟着看,一点不觉得厌烦。他们只要看见了热闹,便忘了耻辱,是非,更提不到愤怒了。

43、老人的年岁正像岁末的月份牌,撕一张就短一张,而眼看着已经只剩下不多的几张了;所以,老人们对自己的生日是特别注意的,因为生日与丧日的距离已经没有好远。

44、她们缓过气来,哼唧着,抽搭着,生命好像只剩了一根线那么细,而这一根线还要涌出无穷的泪来。

45、侵略者要是肯承认别人也是人,也有人性,会发火,他就无法侵略了!日本人始终认为咱们都是狗,踢著打著都不哼一声的狗!

46、我们必须放弃了那小小的人道主义。我们必须暂时都变成猎人,敢冒险,敢放枪,因为面对面的我们遇见了野兽。诗人与猎户合并在一处,我们才会产生一种新的文化,它既爱好和平,而在必要的时候又会勇敢刚毅,肯为和平与真理去牺牲。

47、最爱和平的中国的最爱和平的北平,带著它的由历代的智慧与心血而建成的湖山,宫殿,坛社,寺宇,宅园,楼阁与九条彩龙的影壁,带著它的合抱的古柏,倒垂的翠柳,白玉石的桥樑,与四季的花草,带著它的最轻脆的语言,温美的礼貌,诚实的交易,徐缓的脚步,与唱给宫廷听的歌剧——不为什么,不为什么,突然的被飞机与坦克强姦著它的天空与柏油路!

48、山洪巨浪冲破了石堤,毁灭了村庄,淹死了牛马,拔除了老树,而不能打碎了一点渣滓。

49、他知道在人世间,他的尽心尽力的结果与影响差不多等于把一个石子投在大海里,但是他并不肯因此而把石子可惜的藏在怀中,或随便的掷在一汪儿臭水里。

50、患难是最实际的,无可倖免的;但是,一个人想活下去,就不能不去设法在患难中找缝子,逃了出去——尽人事,听天命。总之生在这个年月,一个人须时时勇敢的去面对那危险的,而小心提防那「最」危险的事。你须把细心放在大胆里,去且战且走。你须把受委屈当作生活,而从委屈中咂摸出一点甜味来,好使你还肯活下去。

51、他知道,家道暴发,远不如慢慢的平稳的发展;暴发是要伤元气的!作官虽然不必就是暴发,可是“官”,在老人心里,总好像有些什么可怕的地方!

52、生在某一种文化中的人,未必知道那个文化是什么,像水中的鱼,他不能跳出水去看清楚那是什么水。那能够客观的来观察的旁人,又因为生活在这种文化以外,就极难咂摸到它的滋味,而往往因一点胭脂,断定他美,或几个麻斑而断定他丑。

53、**是消灭学术的,炮火的轰鸣是把金子打进大海里的愚蠢的把戏。

54、敢在专家面前拿出自己的一知半解的人不是皇帝,便是比皇帝也许更糊涂的傻蛋。冠先生不傻。他是没脸没皮。

55、自古以来所有的**都不值得流一滴血,可是现在我又觉得把所有的血都流净也比被征服强。

56、但是这点钱,除非老人们肯自动的往外拿,是理应没人过问的——老人的钱,正和老人的病相反,是不大愿意教别人知道的。

57、人要是没那么点劲儿,跟整天低着头拣食的鸡有什么分别呢?

58、我说他是诗人,他并不会作诗;我管富于情感,心地爽朗的人都叫做诗人。

59、只要有人给饭吃,他们可以做任何人的奴才。他们像苍蝇与臭虫那样没有国籍。

60、在这奇怪的一家子里,似乎每个人都忠于他的时代,同时又不激烈地拒绝别人的时代,他们把不同的时代揉到了一块,想用许多味药揉成一个药丸似的。他们都顺从着历史,同时又似乎抗拒着历史。

61、越是怕给家中惹祸的,当惹了祸的时候越是会往家中跑。